C.

左手随性游离的和弦伴奏配着右手平均律的曲调在房间里回荡，鲁维克抱臂站在莉莉身后，手指随着节奏在自己的衬衣上轻轻敲打，眼见着她即将弹到乐句尾声，男人倾身给琴谱翻页。

塞巴斯汀在客厅看电视，隔着一面墙和门板他勉强能听见一点琴音。虽然他对钢琴一窍不通，但还是想进去看看女儿弹钢琴的样子，无奈被莉莉推出来了。不知道是不是嫌弃他懂得少。塞巴斯汀听音乐的机会本来就少，还都是小时候听的皇后和警察之类的。钢琴曲他唯一可以叫出名字的就是德彪西的月光曲，因为那不仅是鲁维克的最爱，还是他家电话铃。

莉莉弹完一曲，放下手，有些胆战心惊地等着鲁维克指出不足和评价，一方面为了自己也知道不怎么好的表现，一方面因为虽然他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，但他的长相和眼神还是颇为吓人，而且这还是他们头一回独处。

等了一会鲁维克还没有反应，然后莉莉才可怜巴巴地扬起脸，果然他面无表情，莉莉又紧张地低下了头。

然后他坐到了她旁边。鲁维克身上散发着十分好闻的气味，让莉莉一瞬间忘记了害怕，再说，这样明显地移走显然不是很礼貌，她只是依然低着头，悄悄地抽了抽鼻子想多闻一些那特别的香气。

“莉莉，方便给我看看你的手吗？”和他的容貌不同，鲁维克有着十分温柔好听的声音，他听上去很年轻，莉莉依然不能相信他的年纪比爸爸还大。

“可以…”她伸出手，然后在犹豫中展开手指。她的指甲尖端有着一小段的白色，超过了指尖的长度。

比起那即兴随意的伴奏，鲁维克听到的更多是指甲敲到琴键的响声。他看了看莉莉，女孩的眼神正在四处乱飘，她似乎在为自己的小秘密被发现而感到害羞，却又因为这个秘密即将被揭开而不甘。她的模样让鲁维克想起来以前萝拉在青春期时候的抱怨：因为要碰乐器所以不能留长指甲，也不怎么能涂指甲油什么的，久而久之就和其他女孩子们失去了一个共同话题。

鲁维克点了点头示意她将手收回去：“左手的部分可以再记得的清楚一些。其次是对位的气息略有欠缺。”

女孩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说教，显然有些惊喜，她犹豫了一下，选择了坦白：“其实是因为我没有怎么……练习。”

这倒是意料中的。

“你不喜欢巴赫吗？”

被这样问道，莉莉抬起脸来，用那双和塞巴斯汀相似的眼睛看着鲁维克，还是稍微羞涩，不过好多了。鲁维克罕见地微微一笑，虽然转瞬那薄唇又恢复了毫无弧度的平稳。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微笑让莉莉不那么害怕他了，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心声：“巴赫好难，升降号好多…我不喜欢。”

“我不会否认他确实让人感到刁钻，”鲁维克坐直了背，抬手摆上琴键，“但正因如此，在厘清了他的意图和声部和旋后才使人倍感成就。”

他开始弹琴。
根本用不了几个音符，莉莉很快便陷入了鲁维克所创造的旋律之中，她是听过所谓“正确的”巴赫该如何弹奏，但是那些硬邦邦的CD却没有为她带来过这种感觉：真正地享受着，这份由自己的热情和才智去获得的硕果，那种为之骄傲的荣誉感饱和在鲁维克的每一个动作中。

如果能够弹得和他一样好，会是一件很棒的事情。莉莉不禁这样想到，她能感到眼前的男人是衷心热爱他正在做的事情，而不是和自己一样纯粹为了交差了事。

一曲毕了，他的手指搭在洁白的琴键上，直到最后一个余音彻底消失。

莉莉这才注意到他从绷带下露出的手指在琴键有多么突兀刺眼，她明白自己失礼，但她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。他的手指是烧焦的褐色，在他的指尖找不到指甲，皮肤上只有大火将他熔化的纹路，第一眼看着是不适，而后便是不忍。

鲁维克似乎没有注意到，他慢慢将手垂下，然后才转向莉莉：“暂且就到这里如何？”

“嗯、嗯，”莉莉慌忙地掩饰自己方才的无理，虽然鲁维克没有发现，但她还是感觉羞耻：“那个…请问，有没有指甲剪。”

男人一边合上琴盖，有些不解，但当他看到莉莉时不时地偷瞄自己的手指，他就明白了，并将手抽回：“有，稍后让塞巴斯汀拿给你。”

“我…”自己失礼的举动被发现了，她有些结巴，可她还是鼓起了勇气：“叔叔，你的手疼吗？”

“已经不疼了。”他平静地回答，然后就是一阵沉默。

莉莉愧疚地低着头将几本乐谱全放进书包里，她感觉自己耳根发烫，不敢再看鲁维克一眼。鲁维克一直没有表情，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，因为她实在说了很无礼的话。这个叔叔虽然长相凶恶，但实际对她很好，她知道他和爸爸一样都工作很忙，却还肯抽时间出来陪她练琴，这样的举动还真是忘恩负义。

眼前的女孩似乎已经把自己钻进了某种出不来的牛角尖，虽然她和塞巴斯汀长得不太像，不过终究是一家人，这些地方还是很相似的。作为她无理举动的回应，鲁维克决定报以一个无伤大雅的打断，他轻轻敲了敲琴盖引起她的注意：“我的手指，只是摸不到黑键感觉有点奇怪罢了。还有，”他指向钢琴：“如果还想练习，欢迎饭后继续使用它。 

女孩呆滞了一下，很快又笑开了眉眼，先前的隔应感至此一下全部消失了。

如果爸爸真的和他在一起的话好像也很好。莉莉从鲁维克为她推开的房门走出去，看到她父亲从沙发椅背之上投来的百般寂寞的眼神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
电视上正好在放莉莉喜欢看的连续剧，于是把电视转让给她后塞巴斯汀便去厨房弄起了吃的。鲁维克没多久后也进来了。塞巴斯汀一边切菜一边抬下巴指出那些他为他买的甜水。

“谢谢。”鲁维克拿了一瓶果汁。

“我才要谢谢你帮我教莉莉，她好像很喜欢你啊，”塞巴斯汀想到莉莉一脸微笑地走出琴房：“你怎么做到的？”

“个人魅力。”

“…那是什么东西？”

鲁维克突然地凑近在塞巴斯汀耳边暧昧地低语，他的呼吸里有股甜味：“你最清楚。”

“什么鬼…”耳尖立刻被喷吐搞得发热，塞巴斯汀反射性地缩了下肩膀，鲁维克看起来很是正经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起：“…你可别对我女儿干什么奇怪的事情啊，我警告你。”

“我只爱萝拉一个女人。”他满不在乎地说道，端着他的果汁离开了厨房。

塞巴斯汀弄了一锅简单的意大利面，不算太好吃但也还不难吃，但他和鲁维克两人要比厨艺的话还略胜一筹，鲁维克的标杆是能吃就好，而且因为身体状况，他能吃的东西几乎都没什么味道，塞巴斯汀一般也习惯为他做一份特别清淡的。

忙碌的科学家仓促地吃完饭就钻回书房里工作了，剩下塞巴斯汀和莉莉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吃面。恐怕因为在长身体，莉莉还很是给面子地吃了两碗。

塞巴斯汀收碗的时候莉莉窝成了一团在沙发里玩手机：“爸，你有推特吗？”

“有局里的。”

“哎呦不是啦，你自己的呢？加我嘛。”莉莉觉得自己应该是所有朋友、不，或者说全校里面唯一一个怂恿父母加自己推特的人了，对此她感到一种无名的骄傲。

“我没有，”塞巴斯汀犹豫了一下：“不过鲁维克有个，他最近在玩。”

女孩和他爸一开始一样不可置信，因为鲁维克看起来就不像是会使用社交网站的人，不过在塞巴斯汀肯定地点头以后，她欣然接受了：“那你也创一个嘛，这样就可以加我又可以加叔叔了。”

比起担心鲁维克，他更加担心莉莉。网络那么危险，麦拉到底是怎么想的才放任她去玩那些社交网站啊？塞巴斯汀腹诽，却故作镇定地把碗放进水槽：“好，这就来。”

当他和他兴致勃勃的女儿凑在一起注册推特时，他感到了从经过的鲁维克那里投来的嘲笑的目光。

“不要玩物丧志哦。”鲁维克说。

莉莉诚恳地应了声，塞巴斯汀则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疼。



tbc